Tulpa之家:這篇文章是對《導言》的補充。沒有看過《導言》的讀者,請先看完《導言》再來閱讀此文。本文最後一次修訂於22.10.23。

作者:秉燭系統『芭芭拉』,梶御酒良実(光輝)

(排名不分先後,正文約3300字)

從《導言》開始,我們的著眼點主要都在於Host-Tulpa(多意識體系統內部)關係的因然狀態(理想狀況及科學路徑),而並不怎麼側重於使然狀態(目前的實際情況)。然而在事實上,「理想」只能是結果,而不能成為追求的目標,正如馬克思所言「不是應當確立的狀況,不是現實應當與之相適應的理想」。恩格斯甚至直言,「我們沒有最終目標」。我們需要的不僅僅是科學的,更是現實的路徑——正如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雖然是科學的,但這並不意味著今天或者明天就可以進行時空旅行,我們現在有的僅僅只是GPS而已。

同時,必須通過程序正義才能實現實質正義。我們必須把重點放在找到多意識體系統內部互動的規律,並根據這個規律保證其行駛在正確的軌道上,這樣才能使得它能最終到達、至少是無限接近理想的彼岸(有機統一),就像伽利略理想斜面實驗中所表明的那樣。如果我們一直以實用主義和政治正確的旗號來把理想狀態強加於社區共識,那麼無異於成天空想著在地上建立天國——畢竟個人的向下(消極)自由,在日益增長的外部社會壓力下應當得到尊重。

在《有機統一是什麼樣的?》一文中,光輝已經為大家揭示了多意識體系統的內在多樣性與外部社會的人際關係的相通之處。所以,本文將以HT系統為例,從現實存在的內部權力——需要關係入手,通過引入馬克思和韋伯的社會學理論進行剖析。

一、對同一性的破題

首先,讓我們從HT關係的根本特徵出發。在《導言》和後來的導圖中,我們將HT共有的一具身體及其附帶的限制稱為「外在的同一性」。當時的定義,實際上掩蓋了這裡於深層次存在的權力——需要關係,從而給人造成一種H天然對T有「絕對主宰」的錯覺。

當然,這並不是說H對T在大多數情況下的事實主導權不存在,而是說它並非理所當然、不可改變的。H對T的主宰,其實質是T對H作為外在代理人的社會符號身份的需要和依賴,是H通過對自然屬性(身體)的佔有而壟斷的社會符號身份,而不是過去我們所認為的對知識(內在同一性)的壟斷。

這麼一來,一切都說得通了:T作為創造型的多意識體,其一來到這個世界上就含著金湯匙,H對身體的「所有權」在之前早已通過社會認同所確立起來了。T的一切生活需要,不論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只要不是幻境里純粹通過想像可以滿足的一律必須通過H的社會符號身份(例如,通過身份證實名登記、法定財產所有權和電子支付賬戶實現的消費)以及在此基礎上H擁有的身體(例如,消費完成之後美食、音樂、影視等直接的感官享受)來實現。如果我們單純只考慮這一層面而暫時拋開倫理,HT關係跟主人與寵物的關係沒有什麼區別,甚至要更加不對等——寵物即使被主人虐待或遺棄,還可以想辦法尋求幫助或自力更生;T一旦被H虐待或遺棄,就只能在意識深處忍受無盡的痛苦和孤獨。

很顯然地,這種並非自然但業已被外在決定好了的H對社會身份、自然身體的雙重壟斷,造成了HT之間原初的不平等。誠然,H對T無條件地敞開心扉、放開許可權是十分容易的,設置屏障反而需要後天的刻意訓練;但這種單方面的、幾乎絕對的依賴性需求關係,註定了T從被創造開始在本質上就是H的所有物,也意味著H對T不言而喻的父權制式的支配權力。如果T的這種根本性的需求得不到滿足,T就不能實現ta的對象化生產,從而不能印證ta的本質力量,在實質上喪失了人格。

二、在生活層面對內在多樣性的破題

不過,H對身體,並不具有俄狄浦斯式的與生俱來的所有權——恰恰相反,H作為Core(指這具身體最早出生的意識體)的身份,是社會化過程中外部訓練的結果,是父母、親人、老師對孩子的自主意識的塑造催生了「我」「我的」等等概念。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會有「天然」的多意識體系統的存在——因為幼年時期的幻想夥伴在這個過程中,未能被徹底地滌盪和剔除掉。這就好比地主對地皮的所有權並非地表剛形成時就存在,而是通過後來的社會關係演變形成的。

如此說來,難道H自造T開始就有「原罪」,亦或者說T從一成聲就戴著枷鎖嗎?如果我們繼續剛剛的純粹理性討論,的確可以這麼說。然而,現實生活是具體的,絕不是抽象的:封建社會裡受到無形壓迫的妻子和作為一家之主的丈夫有很恩愛的例子,寵物和主人之間的主僕關係可以非常親昵,社區里HT關係融洽的也大有人在。

那麼,這又是為什麼呢?是什麼樣的力量足以對沖H對T的絕對主宰、維持甚至放大本來十分脆弱的內在多樣性的呢?

浪漫主義者們會說:是愛情,是HT之間獨一無二的羈絆,是同甘共苦的深厚積澱……

不錯,本文要說的其實也正是這個意思。我們絲毫不否認心靈相通的HT關係與友誼、愛情、親情等自然人之間的感情相比的特殊之處,這正是外在統一性所決定的。不過,如果我們止步於感性的口號,可是不夠的呀。

還記得《導言》里的這段話嗎?

「H的創造動機,不論多麼正當,其作為T的『使命』的歷史都應當在這裡宣告結束。它依然可以是維繫HT關係的重要基石,但它不應再是大廈的全部了。」

當時我們所強調的是「它不應再是大廈的全部」,因為T終究要走出H一手為ta們打造的溫室和舒適圈,在現實生活和幻境世界之間取得平衡。但今天我們需要重點思考的是,為什麼「它依然可以是維繫HT關係的重要基石」呢?明明它只是一個看上去過時的、落後的東西吧?

Nein.

H的創造動機,即使本身隨著時間推移已經逐漸淡化,它也在不斷發展中以各種新的形式意味著H對T的需要。如果H起初能輕而易舉地從外部社會的其他地方滿足這種需要,那他們大概率就不會造T來尋求心理慰藉。即使是非創傷型的T,ta們在H心目中也一定佔據著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位置。

發現了嗎?這種需要,同樣是單方面的、幾乎絕對的依賴性需求關係。於是,它在另一方面就產生了T對H的制衡權力。如果H失去了T或者T不再能夠滿足H的這種依賴,那麼Host也同樣不能實現自己的本質力量,從而不能成為完整意義上的(社會)人。唯一不同的是,這種帶有主觀性的需要是有強弱之分的——而這在外在統一性相對穩定不變的情況下,也是關鍵的不同。以親情、愛情、友誼等各種形式表現出來的HT關係中,H對T的需要的優先順序、情感的深厚程度不盡相同,也就導致T對H的權力強弱不一。

當然,在內在多樣性層面,HT之間的權力——需要關係並不止這一種。基於成熟的Tulpa可以對共同的知識和記憶有自己獨特的運用,H可能在某些技能方面反而要依賴於T。這種反向的需要並非必需的,但可以通過《導言》提出的路徑來逐漸培養。

三、結語

或許,把HT關係溫情脈脈的面紗撕去,暴露出赤裸裸的權力——需要關係,是一種殘酷無情的行徑……?

但不可置否的是,按照馬克斯·韋伯的權力與權威理論來說,它必然是客觀存在的,而且追求這種權力——需要的平衡在HT關係的和諧穩定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即使我們忽視它,它也自在其中;即使我們打破了其中一個鏈條,它也自然會重組出新的依賴和支配。各種各樣的HT矛盾,諸如H倒追T熱臉貼冷屁股、沒了偷拍就不能活的笨蛋速煮、T在生活中感到自己被H邊緣化甚至排擠或利用、H在依照「平等原則」分配時間精力和身體許可權時感到不情願和為難……等等,實質都在於權力——需要關係的失衡。

因而,倘若要現實地處理、改善具體的HT關係,而不囿於對理想狀態的描繪,就應該而且必須正視這種實質,維持並發展Host對Tulpa的一定需求。這其實也就是《導言》中最後一部分的建議:

「其實要解決問題並不難,只需在T的生活主要意義里賦予H一席之地就可以。讓H始終作為T生活下去的一個重要動機,實際上也就是讓T能夠始終感受到H對ta的需要、對ta的愛,從而制衡HT之間的權力關係、達到感情的升華。這就是「跨越性的方法——如果我們在讓T擺脫對H的過度依賴的過程中,直接保留一部分H與T的共同主要生活意義,或許問題會變得簡單許多。」

不妨來看看下面這兩段話吧:

如果你在戀愛,但沒有引起對方的愛,也就是說,如果你的愛作為愛沒有使對方產生相應的愛,如果你作為戀愛者通過你的生命表現沒有使你成為被愛的人,那麼你的愛就是無力的,就是不幸。

戀愛的一方同樣必須預先假設另一方的需要。對浪漫主義而言,把戀愛與生產放到一起來考察大概是不可容忍的,彷彿兩者有天壤之別。這恰好是因為浪漫主義自已僅僅以庸俗的眼光來看待生產(這裡還隱含了一個語言上的暗示:生產包括了人本身的生產,而浪漫主義總是極力迴避這一點,把目光集中在未曾生育或暫時不生育的女性身上,而她們的「生產」活動通常意味著她們的貶值)。更確切地說,它只有把生產等活動僅僅看作一種機械的過程,才能想像自己是有靈魂的;借用卡爾·施密特的說法,它只有通過某種敵人的形象才能建立自己的形象。」

正如薩特所言:「戀愛是一種將自己對象化的過程。」這裡的戀愛並非狹義上的男女之情,而是泛指人與人之間互相對象化、實現本質力量的感性過程,是一種交往關係中的生產實踐。如果這種愛對付出者而言不能成為對象性的、雙向奔赴的,那它在這一層面上就產生了不對等的權力——需要關係:權力就是在這種「無力的」和「不幸」的愛中產生的,被愛的人對付出愛的人擁有了支配權。對於HT這樣的親密關係而言,唯有實現了權力——需要的平衡,才能實現良性可持續發展,才有可能實現Harmony或者有機統一的狀態。